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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山詩話(《历代詩話》本)《後山詩話》 宋 陳師道著 中文二 梁公博 輸入  

王師圍金陵,唐使徐鉉來朝,鉉伐其能,欲以口舌解圍,謂太祖不文,盛稱其主博學多藝,有聖人之能。使誦其詩。曰,「秋月」之篇,天下傳誦之,其句云云。太祖大笑曰:「寒士語爾,我不道也!」鉉內不服,謂大言無實,可窮也。遂以請。殿上驚懼相目。太祖曰:「吾微時自秦中歸,道華山下,醉臥田間,覺而月出,有句曰:『未離海底千山黑,纔到天中萬國明。』」鉉大驚,殿上稱壽。  

孟嘉落帽,前世以為勝絕。杜子美〈九日詩〉云:「羞將短髮還吹帽,笑倩旁人為正冠。」其文雅曠達,不減昔人。故謂詩非力學可致,正須胸肚中泄爾。

望夫石在處有之。古今詩人,共用一律,惟劉夢得云:「望來已是幾千歲,只似當年初望時。」語雖拙而意工。黃叔達,魯直之弟也,以顧況為第一云:「山頭日日風和雨,行人歸來石應語。」語意皆工。江南有望夫石,每過其下,不風即雨,疑況得句處也。

歐陽永叔不好杜詩,蘇子瞻不好司馬《史記》,余每與黃魯直怪嘆,以為異事。

費氏,蜀之青城人,以才色入蜀宮,後主嬖之,號花蕊夫人,效王建作宮詞百首。國亡,入備後宮。太祖聞之,召使陳詩。誦其〈國亡詩〉云:「君王城上豎降旗,妾在深宮那得知。

十四萬人齊解甲,更無一個是男兒。」太祖悅。蓋蜀兵十四萬,而王師數萬爾。

韓退之〈南食詩〉云:「鱟實如惠文。」《山海經》云:「鱟如惠文。」惠文,秦冠也。蠔相黏為山。蠔,牡蠣也。

白樂天云:「笙歌歸院落,燈火下樓臺。」又云:「歸來未放笙歌散,畫戟門前蠟燭紅。」非富貴語,看人富貴者也。

楊蟠〈金山詩〉云:「天末樓臺橫北固,夜深燈火見揚州。」王平甫云:「莊宅牙人語也,解量四至。」吳僧〈錢塘白塔院詩〉曰:「到江吳地盡,隔岸越山多。」余謂分界堠子語也。

黃魯直云:「杜之詩法出審言,句法出庾信,但過之爾。杜之詩法,韓之文法也。詩文各有體,韓以文為詩,杜以詩為文,故不工爾。」

黃魯直謂白樂天云「笙歌歸院落,燈火下樓臺」,不如杜子美云「落花遊絲白日靜,鳴鳩乳燕青春深」也。孟浩然云「氣蒸雲夢澤,波撼岳陽城」,不如九僧云「雲中下蔡邑,林際春申君」也。

蘇子瞻云:「子美之詩,退之之文,魯公之書,皆集大成者也。」

學詩當以子美為師,有規矩故可學。退之於詩,本無解處,以才高而好爾。淵明不為詩,寫其胸中之妙爾。學杜不成,不失為工。無韓之才與陶之妙,而學其詩,終為樂天爾。

退之詩云:「長安眾富兒,盤饌羅羶葷。不解文字飲,惟能醉紅裙。」然此老有二妓,號絳桃柳枝,故張文昌云「為出二侍女,合彈琵琶箏」也。又為李于志敘當世名貴,服金石藥,欲生而死者數輩,著之石,藏之地下,豈為一世戒耶!而竟以藥死。故白傅云「退之服硫黃,一病竟不痊」也。荊公詩云:「力去陳言誇末俗,可憐無補費精神。」而公平生文體數變,暮年詩益工,用意益苦,故知言不可不慎也。

子美〈懷薛據〉云:「獨當省署開文苑,兼泛滄浪學釣翁。」「省署開文苑,滄浪憶釣翁」,據之詩也。

王摩詰云:「九天閶闔開宮殿,萬國衣冠拜冕旒。」子美取作五字云:「閶闔開黃道,衣冠拜紫宸」,而語益工。

楊大年〈傀儡詩〉云:「鮑老當筵笑郭郎,笑他舞袖太郎當。若教鮑老當筵舞,轉更郎當舞袖長。」語俚而意切,相傳以為笑。

吳越後王來朝,太祖為置宴,出內妓彈琵琶。王獻詞曰:「金鳳欲飛遭掣搦,情脈脈,看取玉樓雲雨隔。」太祖起,拊其背曰:「誓不殺錢王。」

武才人出慶壽宮,色最後庭,裕陵得之。會教坊獻新聲,為作詞,號〈瑤臺第一層〉。

宋玉為〈高唐賦〉,載巫山神遇楚襄王,蓋有所諷也。而文士多效之者,又為傳記以實之,而天地百神舉無免者。余謂欲界諸天,當有配偶,其無偶者,則無欲者也。唐人記后土事,以譏武后爾。

黃詩、韓文,有意故有工,左、杜則無工矣。然學者先黃後韓,不由黃、韓而為左、杜,則失之拙易矣。

永叔謂為文有三多:看多、做多、商量多也。

余以古文為三等:周為上,七國次之,漢為下。周之文雅;七國之文壯偉,其失騁;漢之文華贍,其失緩;東漢而下無取焉。

陳繹批答〈曾魯公表〉云:「爰露乞骸之請。」黃裳為曾侍讀制曰:「備員勸講。」乞骸,備員,乃表語,非詔語也。曾魯公謂人曰:「使布何所道。」

詩欲其好,則不能好矣。王介甫以工,蘇子瞻以新,黃魯直以奇。而子美之詩,奇常、工易、新陳莫不好也。

熙寧初,有人自常調上書,迎合宰相意,遂丞御史。蘇長公戲之曰:「有甚意頭求富貴,沒些巴鼻使姦邪。」有甚意頭、沒些巴鼻,皆俗語也。

某公用事,排斥端士,矯飾偽行。范蜀公詠〈僧房假山〉:「倏忽平為險,分明假奪真。」蓋刺之也。

魯直謂荊公之詩,暮年方妙,然格高而體下。如云:「似聞青秧底,復作龜兆坼。」乃前人所未道。又云:「扶輿度陽燄,窈窕一川花。」雖前人亦未易道也。然學二謝,失于巧爾。

蘇詩始學劉禹錫,故多怨刺,學不可不慎也。晚學太白,至其得意,則似之矣。然失于粗,以其得之易也。

王荊公暮年喜為集句,唐人號為四體,黃魯直謂正堪一笑爾。司馬溫公為定武從事,同幕私幸營妓,而公諱之。嘗會僧廬,公往迫之,使妓踰牆而去,度不可隱,乃具道。公戲之曰:「年去年來來去忙,暫偷閒臥老僧床。驚回一覺遊仙夢,又逐流鶯過短牆。」又杭之舉子中老榜第,其子以緋裹之,客賀之曰:「應是窮通自有時,人生七十古來稀。如今始覺為儒貴,不著荷衣便著緋。」壽之醫者,老娶少婦,或嘲之曰:「偎他門戶傍他牆,年去年來來去忙。采得百花成蜜後,為他人作嫁衣裳。」真可笑也。

熙寧初,外學置官師,職簡地親,多在幕席。徐有學官喜誶語,同府苦之,詠蠅以刺之曰:「衣服有時遭點染,盃盤無日不追隨。」

唐人不學杜詩,惟唐彥謙與今黃亞夫庶、謝師厚景初學之。魯直,黃之子、謝之婿也。其于二父,猶子美之于審言也。然過于出奇,不如杜之遇物而奇也。三江五湖,平漫千里,因風石而奇爾。

謝師厚廢居於鄧。王左丞存,其妹婿也,奉使荊湖,枉道過之。夜至其家,師厚有詩云:「倒著衣裳迎戶外,盡呼兒女拜燈前。」

世稱杜牧「南山與秋色,氣勢兩相高」為警絕。而子美才用一句,語益工,曰「千崖秋氣高」也。

魯直有癡弟,畜漆琴而不御,蟲蝨入焉。魯直嘲之曰:「龍池生壁蝨。」而未有對。魯直之兄大臨,且見床下以溺器畜生魚,問知其弟也,大呼曰:「我有對矣。」乃「虎子養溪魚」也。

歐陽公謫永陽,聞其倅杜彬善琵琶,酒間取之,杜正色盛氣而謝不能,公亦不復強也。後杜置酒數行,遽起還內,微聞絲聲,且作且止而漸近。久之,抱器而出,手不絕彈,盡暮而罷,公喜甚過所望也。故公詩云:「座中醉客誰最賢?杜彬琵琶皮作絃。自從彬死世莫傳。」皮絃世未有也。

尚書郎張先善著詞,有云「雲破月來花弄影」,「簾幕捲花影」,「墮輕絮無影」,世稱誦之,號張三影。王介甫謂「雲破月來花弄影」,不如李冠「朦朧澹月雲來去」也。冠,齊人,為〈六州歌頭〉,道劉、項事,慷慨雄偉。劉潛,大俠也,喜誦之。

往時青幕之子婦,妓也,善為詩詞。同府以詞挑之,妓答曰:「清詞麗句,永叔、子瞻曾獨步,似恁文章,寫得出來當甚強。」

黃詞云:「斷送一生惟有,破除萬事無過。」蓋韓詩有云:「斷送一生惟有酒,破除萬事無過酒。」才去一字,遂為切對,而語益峻。又云:「杯行到手更留殘,不道月明人散。」謂思相離之憂,則不得不盡。而俗士改為「留連」,遂使兩句相失。正如論詩云,「一方明月可中庭」,「可」不如「滿」也。

子瞻謂孟浩然之詩,韻高而才短,如造內法酒手而無材料爾。

魯直〈乞貓詩〉云:「秋來鼠輩欺貓死,窺甕翻盤攪夜眠。聞道狸奴將數子,買魚穿柳聘銜蟬。」雖滑稽而可喜。千載而下,讀者如新。

龍圖孫學士覺,喜論文,謂退之〈淮西碑〉,敘如《書》,銘如《詩》。

子瞻謂杜詩、韓文、顏書、左史,皆集大成者也。

少游謂〈元和聖德詩〉,于韓文為下,與〈淮西碑〉如出兩手,蓋其少作也。

王夫人,晁載之母也。謂庶子功名貴富,有如韓魏公,而未有文事也。

退之作記,記其事爾;今之記乃論也。少游謂〈醉翁亭記〉亦用賦體。

莊、荀皆文士而有學者,其〈說劍〉、〈成相〉、〈賦篇〉,與屈《騷》何異。

揚子雲之文,好奇而卒不能奇也,故思苦而詞艱。善為文者,因事以出奇,江河之行,順下而已。至其觸山赴谷,風摶物激,然後盡天下之變。子雲惟好奇,故不能奇也。

歐陽公謂退之為樊宗師志,便似樊文,其始出于司馬子長為〈長卿傳〉如其文,惟其過之,故兼之也。

退之以文為詩,子瞻以詩為詞,如教坊雷大使之舞,雖極天下之工,要非本色。今代詞手,惟秦七、黃九爾,唐諸人不迨也。

韓退之〈上尊號表〉曰:「析木天街,星宿清潤,北嶽醫閭,神鬼受職。」曾子固〈賀赦表〉曰:「鉤陳太微,星緯咸若,崑崙、渤澥,波濤不驚。」世莫能輕重之也。後當有知之者。

國初士大夫例能四六,然用散語與故事爾。楊文公刀筆豪贍,體亦多變,而不脫唐末與五代之氣。又喜用古語,以切對為工,乃進士賦體爾。歐陽少師始以文體為對屬,又善敘事,不用故事陳言而文益高,次退之云。王特進暮年表奏亦工,但傷巧爾。

元祐初,起范蜀公于家,固辭。其表云:「六十三而致仕,固不待年;七十九而造朝,豈云知禮!」是時文潞公八十餘,一召而來,人各有所志也。

昔之黠者,滑稽以玩世。曰彭祖八百歲而死,其婦哭之慟。其鄰里共解之曰:「人生八十不可得,而翁八百矣,尚何尤!」婦謝曰:「汝輩自不諭爾,八百死矣,九百猶在也。」世以癡為九百,謂其精神不足也。又曰,令新視事而不習吏道,召胥魁問之,魁具道笞十至五十,及折杖數。令遽止之曰:「我解矣,笞六十為杖十四邪?」魁笑曰:「五十尚可,六十猶癡邪!」長公取為偶對曰:「九百不死,六十猶癡。」

唐語曰:「二十四考中書令。」謂汾陽王也,而無其對。或以問平甫,平甫應聲曰:「萬八千戶冠軍侯。」不惟對偶精切,其貴亦相當也。

范文正公為〈岳陽樓記〉,用對語說時景,世以為奇。尹師魯讀之曰:「傳奇體爾。」《傳奇》,唐裴鉶所著小說也。

柳三變遊東都南、北二巷,作新樂府,骫骳從俗,天下詠之,遂傳禁中。仁宗頗好其詞,每對酒,必使侍從歌之再三。三變聞之,作宮詞號〈醉蓬萊〉,因內官達後宮,且求其助。仁宗聞而覺之,自是不復歌其詞矣。會改京官,乃以無行黜之,後改名永,仕至屯田員外郎。

寧拙毋巧,寧樸毋華,寧粗毋弱,寧僻毋俗,詩文皆然。

魏文帝曰:「文以意為主,以氣為輔,以詞為衛。」子桓不足以及此,其能有所傳乎?

魯直與方蒙書:「頃洪甥送令嗣二詩,風致灑落,才思高秀,展讀賞愛,恨未識面也。然近世少年,多不肯治經術及精讀史書,乃縱酒以助詩,故詩人致遠則泥。想達源自能追琢之,必皆離此諸病,漫及之爾。」與洪朋書云:「龜父所寄詩,語益老健,甚慰相期之意。方君詩,如鳳雛出鷇,雖未能翔于千仞,竟是真鳳凰爾。」與潘邠老書曰:「大受今安在?其詩甚有理致,語又工也。」又曰:「但詠五言,覺翰墨之氣如虹,猶足貫日爾。」

老杜云:「長鑱長鑱白木柄,我生託子以為命。黃獨無苗山雪盛,短衣數挽不掩脛。」往時儒者不解黃獨義,改為黃精,學者承之。以余考之,蓋黃獨是也。《本草》赭魁注:「黃獨,肉白皮黃,巴、漢人蒸食之,江東謂之土芋。」余求之江西,謂之土卵,煮食之類芋魁云。

余讀《周官.月令》云:「反舌有聲,佞人在側。」乃解老杜〈百舌〉「過時如發口,君側有讒人」之句。

韋蘇州詩云:「憐君臥病思新橘,試摘才酸亦未黃。書後欲題三百顆,洞庭須待滿林霜。」余往以為蓋用右軍帖中「贈子黃甘三百」者,比見右軍一帖云:「奉橘三百枚。霜未降,未可多得。」蘇州蓋取諸此。

余評李白詩,如張樂于洞庭之野,無首無尾,不主故常,非墨工槧人所可擬議。吾友黃介讀〈李杜優劣論〉曰:「論文正不當如此。」余以為知言。

禮部員外郎裴說〈寄邊衣詩〉曰:「深閨乍冷開香篋,玉微微濕紅頰。一陣霜風殺柳條,濃煙半夜成黃葉。重重白練明如雪,獨下閑階轉淒切。祇知抱杵搗秋砧,不覺高樓已無月。時聞塞雁聲相喚,紗窗只有燈相伴。幾展齊紈又懶裁,離腸恐逐金刀斷。細想儀形執牙尺,回刀剪破澄江色。愁捻金針信手縫,惆悵無人試寬窄。時時舉手勻殘淚,紅牋漫有千行字。書中不盡心中事,一半殷勤託邊使。」裴說詩句甚麗。《零陵總記》載說詩一篇,尤詼詭也。

世語云:「蘇明允不能詩,歐陽永叔不能賦。曾子固短於韻語,黃魯直短於散語。蘇子瞻詞如詩,秦少游詩如詞。」

韓詩如〈秋懷〉、〈別元協律〉、〈南溪始泛〉,皆佳作也。

鮑照之詩,華而不弱。陶淵明之詩,切於事情,但不文耳。

子厚謂屈氏《楚詞》,知《離騷》乃效《頌》,其次效《雅》,最後效《風》。

右丞、蘇州,皆學於陶、王,得其自在。

眉山長公守徐,嘗與客登項氏戲馬臺,賦詩云:「路失玉鉤芳草合,林亡白鶴野泉清。」廣陵亦有戲馬臺,其下有路號「玉鉤斜」。唐高宗東封,有鶴下焉,乃詔諸州為老氏築宮,名以白鶴。公蓋誤用,而後所取信,故不得不辯也。

裕陵常謂杜子美詩云:「勛業頻看鏡,行藏獨倚樓。」謂甫之詩,皆不迨此。

呂某公歸老於洛,嘗遊龍門還,閽者執筆歷請官稱,公題以詩云:「思山乘興看山回,烏帽綸巾入帝臺。門吏不須詢姓氏,也曾三到鳳池來。」

曹南院為秦帥,唃氏舉國入冠,公自出禦之。戰于三都谷,大敗之,唃氏遂衰。其幕府獻詩云:「賢守新成蓋代功,臨危方始見英雄。三都谷路全師入,十萬胡塵一戰空。殺氣尚疑橫塞外,捷音相繼遍寰中。君王看降如綸命,旌節前驅馬首紅。」

太祖夜幸後池,對新月置酒,問:「當直學士為誰?」曰:「盧多遜。」召使賦詩。請韻,曰:「些子兒。」其詩云:「太液池邊看月時,好風吹動萬年枝。誰家玉匣開新鏡?露出清光些子兒。」太祖大喜,盡以坐間飲食器賜之。

韓魏公為陝西安撫,開府長安。李待制師中過之。李有詩名,席間使為官妓賈愛卿賦詩,云:「願得貔貅十萬兵,太戎巢穴一時平。歸來不用封侯印,只問君王乞愛卿。」

某守與客行林下,曰:「柏花十字裂。」願客對。其倅晚食菱,方得對云:「菱角兩頭尖。」皆俗諺全語也。

杭妓胡楚龍靚,皆有詩名。胡云:「不見當時丁令威,年來處處是相思。若將此恨同芳草,卻恐青青有盡時」。張子野老于杭,多為官妓作詞,與胡而不及靚。靚獻詩云:「天與群芳十樣葩,獨分顏色不堪誇。牡丹芍藥人題遍,自分身如鼓子花。」子野于是為作詞也。

王岐公詩喜用金玉珠璧,以為富貴,而其兄謂之至寶丹。

閩士有好詩者,不用陳語常談。寫投梅聖俞,答書曰:「子詩誠工,但未能以故為新,以俗為雅爾。」

蘇公居潁,春夜對月。王夫人曰:「春月可喜,秋月使人愁耳。」公謂前未及也。遂作詞曰:「不似秋光,只與離人照斷腸。」老杜云:「秋月解傷神。」語簡而益工也。

余登多景樓,南望丹徒,有大白鳥飛近青林,而得句云:「白鳥過林分外明。」謝朓亦云:「黃鳥度青枝。」語巧而弱。老杜云:「白鳥去邊明。」語少而意廣。余每還里,而每覺老,復得句云「坐下漸人多」,而杜云「坐深鄉里敬」,而語益工。乃知杜詩無不有也。

周盤龍以武功為散騎常侍,齊武帝戲之曰:「貂蟬何如兜鍪?」對曰:「貂蟬生于兜鍪。」外大父潁公罷相建節,出帥太原,其詩曰:「兜鍪卻自貂蟬出,敢用前言戲武夫!」李待制師中以相業自任,嘗帥秦,以事去,其詩曰:「兜鍪不勝任,猶可冠貂蟬。」

東坡居惠,廣守月饋酒六壺,吏嘗跌而亡之。坡以詩謝曰:「不謂青州六從事,翻成烏有一先生。」

  王斿,平甫之子,嘗云:「今語例襲陳言,但能轉移爾。」世稱秦詞「愁如海」為新奇,不知李國主已云:「問君能有幾多愁?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。」但以江為海爾。

後山詩話 宋‧陳師道

王師圍金陵,唐使徐鉉來朝,鉉伐其能,欲以口舌解圍,謂太祖不文,盛稱其主博學多藝,有聖人之能。使誦其詩。曰,《秋月》之篇,天下傳誦之,其句云云。太祖大笑曰:〔寒士語爾,我不道也!〕鉉內不服,謂大言無實,可窮也。遂以請。殿上驚懼相目。太祖曰:〔吾微時自秦中歸,道華山下,醉臥田間,覺而月出,有句曰:『未離海底千山黑,纔到天中萬國明。』〕鉉大驚,殿上稱壽。

孟嘉落帽,前世以為勝絕。杜子美《九日詩》云:〔羞將短髮還吹帽,笑倩旁人為正冠。〕其文雅曠達,不減昔人。故謂詩非力學可致,正須胸肚中泄爾。

望夫石在處有之。古今詩人,共用一律,惟劉夢得云:〔望來已是幾千歲,只似當年初望時。〕語雖拙而意工。黃叔達,魯直之弟也,以顧況為第一云:〔山頭日日風和雨,行人歸來石應語。〕語意皆工。江南有望夫石,每過其下,不風即雨,疑況得句處也。

歐陽永叔不好杜詩,蘇子瞻不好司馬《史記》,余每與黃魯直怪嘆,以為異事。

費氏,蜀之青城人,以才色入蜀宮,後主嬖之,號花蕊夫人,效王建作宮詞百首。國亡,入備後宮。太祖聞之,召使陳詩。誦其《國亡詩》云:君王城上豎降旗,妾在深宮那得知。十四萬人齊解甲,更無一個是男兒。太祖悅。蓋蜀兵十四萬,而王師數萬爾。

韓退之《南食詩》云:〔鱟實如惠文。〕《山海經》云:〔鱟如惠文。〕惠文,秦冠也。蠔相黏為山。蠔,牡蠣也。

白樂天云:〔笙歌歸院落,燈火下樓臺。〕又云:〔歸來未放笙歌散,畫戟門前蠟燭紅。〕非富貴語,看人富貴者也。

楊蟠《金山詩》云:〔天末樓臺橫北固,夜深燈火見揚州。〕王平甫云:〔莊宅牙人語也,解量四至。〕吳僧《錢塘白塔院詩》曰:〔到江吳地盡,隔岸越山多。〕余謂分界堠子語也。

黃魯直云:〔杜之詩法出審言,句法出庾信,但過之爾。杜之詩法,韓之文法也。詩文各有體,韓以文為詩,杜以詩為文,故不工爾。〕

黃魯直謂白樂天云〔笙歌歸院落,燈火下樓臺〕,不如杜子美云〔落花遊絲白日靜,鳴鳩乳燕青春深〕也。孟浩然云〔氣蒸雲夢澤,波撼岳陽城〕,不如九僧云〔雲中下蔡邑,林際春申君〕也。

蘇子瞻云:〔子美之詩,退之之文,魯公之書,皆集大成者也。〕

學詩當以子美為師,有規矩故可學。退之於詩,本無解處,以才高而好爾。淵明不為詩,寫其胸中之妙爾。學杜不成,不失為工。無韓之才與陶之妙,而學其詩,終為樂天爾。

退之詩云:〔長安眾富兒,盤饌羅羶葷。不解文字飲,惟能醉紅裙。〕然此老有二妓,號絳桃柳枝,故張文昌云〔為出二侍女,合彈琵琶箏〕也。又為李于志敘當世名貴,服金石藥,欲生而死者數輩,著之石,藏之地下,豈為一世戒耶!而竟以藥死。故白傅云:〔退之服硫黃,一病竟不痊〕也。荊公詩云:〔力去陳言誇末俗,可憐無補費精神。〕而公平生文體數變,暮年詩益工,用意益苦,故知言不可不慎也。

子美《懷薛據》云:〔獨當省署開文苑,兼泛滄浪學釣翁。〕〔省署開文苑,滄浪憶釣翁〕,據之詩也。

王摩詰云:〔九天閶闔開宮殿,萬國衣冠拜冕旒。〕子美取作五字云:〔閶闔開黃道,衣冠拜紫宸〕,而語益工。

楊大年《傀儡詩》云:鮑老當筵笑郭郎,笑他舞袖太郎當。若教鮑老當筵舞,轉更郎當舞袖長。語俚而意切,相傳以為笑。

吳越後王來朝,太祖為置宴,出內妓彈琵琶。王獻詞曰:〔金鳳欲飛遭掣搦,情脈脈,看取玉樓雲雨隔。〕太祖起,拊其背曰:〔誓不殺錢王。〕

武才人出慶壽宮,色最後庭,裕陵得之。會教坊獻新聲,為作詞,號《瑤臺第一層》。

宋玉為《高唐賦》,載巫山神遇楚襄王,蓋有所諷也。而文士多效之者,又為傳記以實之,而天地百神舉無免者。余謂欲界諸天,當有配偶,其無偶者,則無欲者也。唐人記后土事,以譏武后爾。

黃詩、韓文,有意故有工,左、杜則無工矣。然學者先黃後韓,不由黃、韓而為左、杜,則失之拙易矣。

永叔謂為文有三多:看多、做多、商量多也。

余以古文為三等:周為上,七國次之,漢為下。周之文雅;七國之文壯偉,其失騁;漢之文華贍,其失緩;東漢而下無取焉。

陳繹批答《曾魯公表》云:〔爰露乞骸之請。〕黃裳為曾侍讀制曰:〔備員勸講。〕乞骸,備員,乃表語,非詔語也。曾魯公謂人曰:〔使布何所道。〕

詩欲其好,則不能好矣。王介甫以工,蘇子瞻以新,黃魯直以奇。而子美之詩,奇常、工易、新陳莫不好也。

熙寧初,有人自常調上書,迎合宰相意,遂丞御史。蘇長公戲之曰:〔有甚意頭求富貴,沒些巴鼻使姦邪。〕有甚意頭、沒些巴鼻,皆俗語也。

某公用事,排斥端士,矯飾偽行。范蜀公詠《僧房假山》:〔倏忽平為險,分明假奪真。〕蓋刺之也。

魯直謂荊公之詩,暮年方妙,然格高而體下。如云:〔似聞青秧底,復作龜兆坼。〕乃前人所未道。又云:〔扶輿度陽燄,窈窕一川花。〕雖前人亦未易道也。然學二謝,失于巧爾。

蘇詩始學劉禹錫,故多怨刺,學不可不慎也。晚學太白,至其得意,則似之矣。然失于粗,以其得之易也。

王荊公暮年喜為集句,唐人號為四體,黃魯直謂正堪一笑爾。司馬溫公為定武從事,同幕私幸營妓,而公諱之。嘗會僧廬,公往迫之,使妓踰牆而去,度不可隱,乃具道。公戲之曰:年去年來來去忙,暫偷閒臥老僧床。驚回一覺遊仙夢,又逐流鶯過短牆。又杭之舉子中老榜第,其子以緋裹之,客賀之曰:應是窮通自有時,人生七十古來稀。如今始覺為儒貴,不著荷衣便著緋。壽之醫者,老娶少婦,或嘲之曰:偎他門戶傍他牆,年去年來來去忙。採得百花成蜜後,為他人作嫁衣裳。真可笑也。

熙寧初,外學置官師,職簡地親,多在幕席。徐有學官喜誶語,同府苦之,詠蠅以刺之曰:〔衣服有時遭點染,盃盤無日不追隨。〕

唐人不學杜詩,惟唐彥謙與今黃亞夫庶、謝師厚景初學之。魯直,黃之子、謝之婿也。其于二父,猶子美之于審言也。然過于出奇,不如杜之遇物而奇也。三江五湖,平漫千里,因風石而奇爾。

謝師厚廢居於鄧。王左丞存,其妹婿也,奉使荊湖,枉道過之。夜至其家,師厚有詩云:〔倒著衣裳迎戶外,盡呼兒女拜燈前。〕

世稱杜牧〔南山與秋色,氣勢兩相高〕為警絕。而子美才用一句,語益工,曰〔千崖秋氣高〕也。

魯直有癡弟,畜漆琴而不御,蟲蝨入焉。魯直嘲之曰:〔龍池生壁蝨。〕而未有對。魯直之兄大臨,且見床下以溺器畜生魚,問知其弟也,大呼曰:〔我有對矣。〕乃〔虎子養溪魚〕也。

歐陽公謫永陽,聞其倅杜彬善琵琶,酒間取之,杜正色盛氣而謝不能,公亦不復強也。後杜置酒數行,遽起還內,微聞絲聲,且作且止而漸近。久之,抱器而出,手不絕彈,盡暮而罷,公喜甚過所望也。故公詩云:〔座中醉客誰最賢?杜彬琵琶皮作絃。自從彬死世莫傳。〕皮絃世未有也。

尚書郎張先善著詞,有云〔雲破月來花弄影〕,〔簾幕捲花影〕,〔墮輕絮無影〕,世稱誦之,號張三影。王介甫謂〔雲破月來花弄影〕,不如李冠〔朦朧澹月雲來去〕也。冠,齊人,為《六州歌頭》,道劉、項事,慷慨雄偉。劉潛,大俠也,喜誦之。

往時青幕之子婦,妓也,善為詩詞。同府以詞挑之,妓答曰:〔清詞麗句,永叔、子瞻曾獨步,似恁文章,寫得出來當甚強。〕

黃詞云:〔斷送一生惟有,破除萬事無過。〕蓋韓詩有云:〔斷送一生惟有酒,破除萬事無過酒。〕才去一字,遂為切對,而語益峻。又云:〔杯行到手更留殘,不道月明人散。〕謂思相離之憂,則不得不盡。而俗士改為〔留連〕,遂使兩句相失。正如論詩云,〔一方明月可中庭〕,〔可〕不如〔滿〕也。

子瞻謂孟浩然之詩,韻高而才短,如造內法酒手而無材料爾。

魯直《乞貓詩》云:秋來鼠輩欺貓死,窺甕翻盤攪夜眠。聞道狸奴將數子,買魚穿柳聘銜蟬。雖滑稽而可喜。千載而下,讀者如新。

龍圖孫學士覺,喜論文,謂退之《淮西碑》,敘如《書》,銘如《詩》。

子瞻謂杜詩、韓文、顏書、左史,皆集大成者也。

少游謂《元和聖德詩》,于韓文為下,與《淮西碑》如出兩手,蓋其少作也。

王夫人,晁載之母也。謂庶子功名貴富,有如韓魏公,而未有文事也。

退之作記,記其事爾;今之記乃論也。少游謂《醉翁亭記》亦用賦體。

莊、荀皆文士而有學者,其《說劍》、《成相》、《賦篇》,與屈《騷》何異。

揚子雲之文,好奇而卒不能奇也,故思苦而詞艱。善為文者,因事以出奇,江河之行,順下而已。至其觸山赴谷,風摶物激,然後盡天下之變。子雲惟好奇,故不能奇也。

歐陽公謂退之為樊宗師志,便似樊文,其始出于司馬子長為《長卿傳》如其文,惟其過之,故兼之也。

退之以文為詩,子瞻以詩為詞,如教坊雷大使之舞,雖極天下之工,要非本色。今代詞手,惟秦七、黃九爾,唐諸人不迨也。

韓退之《上尊號表》曰:〔析木天街,星宿清潤,北嶽醫閭,神鬼受職。〕曾子固《賀赦表》曰:〔鉤陳太微,星緯咸若,崑崙、渤澥,波濤不驚。〕世莫能輕重之也。後當有知之者。

國初士大夫例能四六,然用散語與故事爾。楊文公刀筆豪贍,體亦多變,而不脫唐末與五代之氣。又喜用古語,以切對為工,乃進士賦體爾。歐陽少師始以文體為對屬,又善敘事,不用故事陳言而文益高,次退之云。王特進暮年表奏亦工,但傷巧爾。

元祐初,起范蜀公于家,固辭。其表云:〔六十三而致仕,固不待年;七十九而造朝,豈云知禮!〕是時文潞公八十餘,一召而來,人各有所志也。

昔之黠者,滑稽以玩世。曰彭祖八百歲而死,其婦哭之慟。其鄰里共解之曰:〔人生八十不可得,而翁八百矣,尚何尤!〕婦謝曰:〔汝輩自不諭爾,八百死矣,九百猶在也。〕世以癡為九百,謂其精神不足也。又曰,令新視事而不習吏道,召胥魁問之,魁具道笞十至五十,及折杖數。令遽止之曰:〔我解矣,笞六十為杖十四邪?〕魁笑曰:〔五十尚可,六十猶癡邪!〕長公取為偶對曰:〔九百不死,六十猶癡。〕

唐語曰:〔二十四考中書令。〕謂汾陽王也,而無其對。或以問平甫,平甫應聲曰:〔萬八千戶冠軍侯。〕不惟對偶精切,其貴亦相當也。

范文正公為《岳陽樓記》,用對語說時景,世以為奇。尹師魯讀之曰:〔傳奇體爾。〕《傳奇》,唐裴鉶所著小說也。

柳三變遊東都南、北二巷,作新樂府,骫骳從俗,天下詠之,遂傳禁中。仁宗頗好其詞,每對酒,必使侍從歌之再三。三變聞之,作宮詞號《醉蓬萊》,因內官達後宮,且求其助。仁宗聞而覺之,自是不復歌其詞矣。會改京官,乃以無行黜之,後改名永,仕至屯田員外郎。

寧拙毋巧,寧樸毋華,寧粗毋弱,寧僻毋俗,詩文皆然。

魏文帝曰:〔文以意為主,以氣為輔,以詞為衛。〕子桓不足以及此,其能有所傳乎?

魯直與方蒙書:〔頃洪甥送令嗣二詩,風致灑落,才思高秀,展讀賞愛,恨未識面也。然近世少年,多不肯治經術及精讀史書,乃縱酒以助詩,故詩人致遠則泥。想達源自能追琢之,必皆離此諸病,漫及之爾。〕與洪朋書云:〔龜父所寄詩,語益老健,甚慰相期之意。方君詩,如鳳雛出鷇,雖未能翔于千仞,竟是真鳳凰爾。〕與潘邠老書曰:〔大受今安在?其詩甚有理致,語又工也。〕又曰:〔但詠五言,覺翰墨之氣如虹,猶足貫日爾。〕

老杜云:〔長鑱長鑱白木柄,我生託子以為命。黃獨無苗山雪盛,短衣數挽不掩脛。〕往時儒者不解黃獨義,改為黃精,學者承之。以余考之,蓋黃獨是也。《本草》赭魁注:〔黃獨,肉白皮黃,巴、漢人蒸食之,江東謂之土芋。〕余求之江西,謂之土卵,煮食之類芋魁云。

余讀《周官‧月令》云:〔反舌有聲,佞人在側。〕乃解老杜《百舌》〔過時如發口,君側有讒人〕之句。

韋蘇州詩云:〔憐君臥病思新橘,試摘才酸亦未黃。書後欲題三百顆,洞庭須待滿林霜。〕余往以為蓋用右軍帖中〔贈子黃甘三百〕者,比見右軍一帖云:〔奉橘三百枚。霜未降,未可多得。〕蘇州蓋取諸此。

余評李白詩,如張樂于洞庭之野,無首無尾,不主故常,非墨工槧人所可擬議。吾友黃介讀《李杜優劣論》曰:〔論文正不當如此。〕余以為知言。

禮部員外郎裴說《寄邊衣詩》曰:深閨乍冷開香篋,玉箸微微濕紅頰。一陣霜風殺柳條,濃煙半夜成黃葉。重重白練明如雪,獨下閑階轉淒切。祇知抱杵搗秋砧,不覺高樓已無月。時聞塞雁聲相喚,紗窗只有燈相伴。幾展齊紈又懶裁,離腸恐逐金刀斷。細想儀形執牙尺,回刀剪破澄江色。愁捻金針信手縫,惆悵無人試寬窄。時時舉手勻殘淚,紅牋漫有千行字。書中不盡心中事,一半殷勤託邊使。裴說詩句甚麗。《零陵總記》載說詩一篇,尤詼詭也。

世語云:〔蘇明允不能詩,歐陽永叔不能賦。曾子固短於韻語,黃魯直短於散語。蘇子瞻詞如詩,秦少游詩如詞。〕

韓詩如《秋懷》、《別元協律》、《南溪始泛》,皆佳作也。

鮑照之詩,華而不弱。陶淵明之詩,切於事情,但不文耳。

子厚謂屈氏《楚詞》,知《離騷》乃效《頌》,其次效《雅》,最後效《風》。

右丞、蘇州,皆學於陶、王,得其自在。

眉山長公守徐,嘗與客登項氏戲馬臺,賦詩云:〔路失玉鉤芳草合,林亡白鶴野泉清。〕廣陵亦有戲馬臺,其下有路號〔玉鉤斜〕。唐高宗東封,有鶴下焉,乃詔諸州為老氏築宮,名以白鶴。公蓋誤用,而後所取信,故不得不辯也。

裕陵常謂杜子美詩云:〔勛業頻看鏡,行藏獨倚樓。〕謂甫之詩,皆不迨此。

呂某公歸老於洛,嘗遊龍門還,閽者執筆歷請官稱,公題以詩云:思山乘興看山回,烏帽綸巾入帝臺。門吏不須詢姓氏,也曾三到鳳池來。

曹南院為秦帥,唃氏舉國入冠,公自出禦之。戰于三都谷,大敗之,唃氏遂衰。其幕府獻詩云:賢守新成蓋代功,臨危方始見英雄。三都谷路全師入,十萬胡塵一戰空。殺氣尚疑橫塞外,捷音相繼遍寰中。君王看降如綸命,旌節前驅馬首紅。

太祖夜幸後池,對新月置酒,問:〔當直學士為誰?〕曰:〔盧多遜。〕召使賦詩。請韻,曰:〔些子兒。〕其詩云:太液池邊看月時,好風吹動萬年枝。誰家玉匣開新鏡?露出清光些子兒。太祖大喜,盡以坐間飲食器賜之。

韓魏公為陝西安撫,開府長安。李待制師中過之。李有詩名,席間使為官妓賈愛卿賦詩,云:願得貔貅十萬兵,太戎巢穴一時平。歸來不用封侯印,只問君王乞愛卿。

某守與客行林下,曰:〔柏花十字裂。〕願客對。其倅晚食菱,方得對云:〔菱角兩頭尖。〕皆俗諺全語也。

杭妓胡楚龍靚,皆有詩名。胡云:不見當時丁令威,年來處處是相思。若將此恨同芳草,卻恐青青有盡時。張子野老于杭,多為官妓作詞,與胡而不及靚。靚獻詩云:天與群芳十樣葩,獨分顏色不堪誇。牡丹芍藥人題遍,自分身如鼓子花。子野于是為作詞也。

王岐公詩喜用金玉珠璧,以為富貴,而其兄謂之至寶丹。

閩士有好詩者,不用陳語常談。寫投梅聖俞,答書曰:〔子詩誠工,但未能以故為新,以俗為雅爾。〕

蘇公居潁,春夜對月。王夫人曰:〔春月可喜,秋月使人愁耳。〕公謂前未及也。遂作詞曰:〔不似秋光,只與離人照斷腸。〕老杜云:〔秋月解傷神。〕語簡而益工也。

余登多景樓,南望丹徒,有大白鳥飛近青林,而得句云:〔白鳥過林分外明。〕謝朓亦云:〔黃鳥度青枝。〕語巧而弱。老杜云:〔白鳥去邊明。〕語少而意廣。余每還里,而每覺老,復得句云〔坐下漸人多〕,而杜云〔坐深鄉里敬〕,而語益工。乃知杜詩無不有也。

周盤龍以武功為散騎常侍,齊武帝戲之曰:〔貂蟬何如兜鍪?〕對曰:〔貂蟬生于兜鍪。〕外大父潁公罷相建節,出帥太原,其詩曰:〔兜鍪卻自貂蟬出,敢用前言戲武夫!〕李待制師中以相業自任,嘗帥秦,以事去,其詩曰:〔兜鍪不勝任,猶可冠貂蟬。〕

東坡居惠,廣守月饋酒六壺,吏嘗跌而亡之。坡以詩謝曰:〔不謂青州六從事,翻成烏有一先生。〕

王斿,平甫之子,嘗云:〔今語例襲陳言,但能轉移爾。〕世稱秦詞〔愁如海〕為新奇,不知李國主已云:〔問君能有幾多愁?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。〕但以江為海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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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陈师道(1053-1101年),字无己,又字履常,号后山居士,彭城(今江苏徐州)人。元丰(1078-1085年)中,曾巩典五朝史事,荐举陈师道为助,终因进非科举而罢。元佑二年(1087年),被荐于朝,任徐州教授、太学博士。元符三年(1100年)授秘书省正字。以病卒。着有《后山先生集》、《后山诗话》等。《宋史》有传。宋人任渊有《后山诗注目录年谱》,陈兆鼎有《陈后山年谱》,魏衍有《后山诗笺年表》。

  《后山诗话》一卷,《郡斋读书志》着录于子类小说类,记为二卷,称“论诗七十余条”,《直斋书录解题》着录于集部文史类,《宋史·艺文志》着录于子类小说类,《四库全书》收于子部小说家类。

  陈师道政治态度保守,年轻时因王安石变法,乃绝意仕进。一生贫困,而苦学自励。文章学曾巩,今存一百四十篇,成就不高。诗学黄庭坚,后又专心学杜,精思苦吟,今存四百六十五首,为江西诗派重要作家。吕本中作《江西诗社宗派图》,列陈师道为诗派二十五人之第一名。后人举江西诗派“一祖三宗”,陈师道为“三宗”之一。

  《后山诗话》议论极简,体例散漫,但却反映了他的论诗主张。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称:“其论诗文宁拙毋巧,宁朴毋华,宁粗毋弱,宁僻毋俗。”此外他又提出“学杜”的主张,对王安石、苏轼、黄庭坚皆有所批评。诗歌理论倾向于江西诗派。

  陈师道批评王安石诗“失之巧”,苏轼诗“失之粗”,黄庭坚失之奇。并说黄“过于出奇,不如杜之遇物而奇也”,因而提出“学诗当以子美为师”。但是,他之所以提倡学杜,是因为杜“有规矩故可学”,“学杜不成,不失为工”。他以具体例证说明杜“取他人句而语益工”。因此,他的所谓“学杜”还是限于对句法,诗法等形式、技巧的学习,看不到杜诗深刻反映社会现实的成就,也就不可能看到黄诗的根本缺陷。这样,所谓“学杜”也还是固守江西诗派诗歌理论的藩篱。

  他的“宁拙毋巧,宁朴毋华,宁粗毋弱,宁僻毋俗”的论诗宗旨,着眼点是在形式技巧和用字造语上,提倡“无一字无来处”,“点铁成金”、“脱胎换骨”等江西诗派理论。

  书中强调“诗文各有体”,指出“韩以文为诗,杜以诗为文,故不工尔”,又指出“退之以文为诗,子瞻以诗为词,如教坊雷大使之舞,虽极天下之工,要非本色”。批评了“以文为诗”,强调诗、词、文应各有“本色”。又指出“退之于诗,本无解处,以才高而好尔”,不赞成以才学为诗,认为诗歌创作应有一定法度。

  哈哈儿据何文焕辑《历代诗话》,中华书局1981年繁体竖排版录校制作。

 

  王师围金陵,唐使徐铉来朝①,铉伐其能,欲以口舌解围,谓太祖不文,盛称其主博学多艺,有圣人之能。使诵其诗。曰,《秋月》”之篇,天下传诵之,其句云云。太祖大笑曰:“寒士语尔,我不道也!”铉内不服,谓大言无实,可穷也。遂以请②。殿上惊惧相目。太祖曰:“吾微时自秦中归,道华山下③,醉卧田间,觉而月出,有句曰:‘未离海底千山黑,才到天中万国明。’”铉大惊,殿上称寿。

①“朝”原脱,据《适园丛书》本补。 ②“遂”原脱,据同上补。 ③“吾”“山”原脱,据《适园》本补。

  孟嘉落帽,前世以为胜绝。杜子美《九日诗》云:“羞将短发还吹帽,笑倩旁人为正冠。”其文雅旷达,不减昔人。故谓诗非力学可致,正须胸肚中泄尔①。

①“故”原脱,“胸肚中泄”,原作“胸中度世”,据《适园》本补改。

  望夫石在处有之。古今诗人,共享一律,惟刘梦得云①:“望来已是几千岁,只似当年初望时。”语虽拙而意工。黄叔达②,鲁直之弟也,以顾况为第一云:“山头日日风和雨,行人归来石应语。”语意皆工。江南有望夫石,每过其下,不风即雨,疑况得句处也。

①“刘”原脱,据《适园》本补。 ②“达”,原作“度”,据《适园》本改。

  欧阳永叔不好杜诗,苏子瞻不好司马《史记》,余每与黄鲁直怪叹,以为异事。

  费氏,蜀之青城人,以才色入蜀宫,后主嬖之,号花蕊夫人,效王建作宫词百首。国亡,入备后宫。太祖闻之,召使陈诗。诵其《国亡诗》云:“君王城上竖降旗,妾在深宫那得知。十四万人齐解甲,更无一个是男儿。”太祖悦。盖蜀兵十四万,而王师数万尔。

  韩退之《南食诗》云:“鲎实如惠文。”《山海经》云:“鲎如惠文。”惠文,秦冠也。蠔相黏为山。蠔,牡蛎也。

  白乐天云:“笙歌归院落,灯火下楼台。”又云:“归来未放笙歌散,画戟门前蜡烛红。”非富贵语,看人富贵者也。

  杨蟠《金山诗》云:“天末楼台横北固,夜深灯火见扬州。”王平甫云:“庄宅牙人语也,解量四至。”吴僧《钱塘白塔院诗》曰:“到江吴地尽,隔岸越山多。”余谓分界堠子语也。

  黄鲁直云:“杜之诗法出审言,句法出庾信,但过之尔。杜之诗法,韩之文法也。诗文各有体,韩以文为诗,杜以诗为文,故不工尔。”

  黄鲁直谓白乐天云“笙歌归院落,灯火下楼台”①,不如杜子美云“落花游丝白日静,鸣鸠乳燕青春深”也。孟浩然云“气蒸云梦泽,波撼岳阳城”,不如九僧云“云中下蔡邑,林际春申君”也②。

①“云”原脱,据《适园》本补。 “不如九僧云……”,《适园》本作“不如‘光涵太虚室,波动岳阳楼’为雄浑也。”

  苏子瞻云:“子美之诗,退之之文,鲁公之书,皆集大成者也。”

  学诗当以子美为师,有规矩故可学。退之于诗,本无解处,以才高而好尔。渊明不为诗,写其胸中之妙尔。学杜不成,不失为工。无韩之才与陶之妙,而学其诗,终为乐天尔。

  退之诗云:“长安众富儿,盘馔罗膻荤。不解文字饮,惟能醉红裙。”然此老有二妓,号绛桃柳枝,故张文昌云“为出二侍女,合弹琵琶筝”也。又为李于志叙当世名贵,服金石药,欲生而死者数辈,著之石,藏之地下,岂为一世戒耶!而竟以药死。故白傅云“退之服硫黄,一病竟不痊”也。荆公诗云:“力去陈言夸末俗,可怜无补费精神。”而公平生文体数变,暮年诗益工,用意益苦①,故知言不可不慎也。

①“平生”,“工,用意益”原脱,据《适园》本补。

  子美《怀薛据》云:“独当省署开文苑,兼泛沧浪学钓翁。”“省署开文苑,沧浪忆钓翁”,据之诗也。

  王摩诘云:“九天阊阖开宫殿①,万国衣冠拜冕旒。”子美取作五字云:“阊阖开黄道,衣冠拜紫宸”,而语益工。

①原作“宫殿开阊阖”,据《适园》本改。

  杨大年《傀儡诗》云:“鲍老当筵笑郭郎,笑他舞袖太郎当。若教鲍老当筵舞,转更郎当舞袖长。”语俚而意切,相传以为笑。

  吴越后王来朝,太祖为置宴,出内妓弹琵琶。王献词曰:“金凤欲飞遭掣搦,情脉脉,看取玉楼云雨隔①。”太祖起,拊其背曰:“誓不杀钱王。”

①“取”原作“即”,据《适园》本改。

  武才人出庆寿宫,色最后庭,裕陵得之。会教坊献新声①,为作词,号《瑶台第一层》。

①“才”“寿”原脱,“坊”原作“场”,据《适园》本补改。

  宋玉为《高唐赋》,载巫山神遇楚襄王,盖有所讽也。而文士多效之者,又为传记以实之,而天地百神举无免者。余谓欲界诸天,当有配偶,其无偶者,则无欲者也。唐人记后土事,以讥武后尔。

  黄诗、韩文,有意故有工,左、杜则无工矣。然学者先黄后韩,不由黄、韩而为左、杜①,则失之拙易矣。

①“左、杜”原作“老杜”,“后”字衍,“为”原作“由”,据《适园》本删改。

  永叔谓为文有三多:看多、做多、商量多也。

  余以古文为三等:周为上,七国次之,汉为下。周之文雅;七国之文壮伟,其失骋;汉之文华赡,其失缓;东汉而下无取焉。

  陈绎批答《曾鲁公表》云:“爰露乞骸之请。”黄裳为曾侍读制曰:“备员劝讲。”乞骸,备员,乃表语,非诏语也。曾鲁公谓人曰:“使布何所道。”

  诗欲其好,则不能好矣。王介甫以工,苏子瞻以新,黄鲁直以奇。而子美之诗,奇常、工易、新陈莫不好也。

  熙宁初,有人自常调上书,迎合宰相意,遂丞御史。苏长公戏之曰:“有甚意头求富贵,没些巴鼻使奸邪。”有甚意头、没些巴鼻,皆俗语也。

  某公用事,排斥端士,矫饰伪行。范蜀公咏《僧房假山》:“倏忽平为险,分明假夺真。”盖刺之也。

  鲁直谓荆公之诗,暮年方妙,然格高而体下。如云:“似闻青秧底,复作龟兆坼。”乃前人所未道。又云:“扶舆度阳焰,窈窕一川花。”虽前人亦未易道也。然学二谢,失于巧尔。

  苏诗始学刘禹锡,故多怨刺,学不可不慎也。晚学太白,至其得意,则似之矣。然失于粗,以其得之易也。

  王荆公暮年喜为集句,唐人号为四体,黄鲁直谓正堪一笑尔。司马温公为定武从事,同幕私幸营妓,而公讳之。尝会僧庐,公往迫之,使妓踰墙而去,度不可隐,乃具道。公戏之曰:“年去年来来去忙,暂偷闲卧老僧床。惊回一觉游仙梦,又逐流莺过短墙。”又杭之举子中老榜第,其子以绯裹之,客贺之曰:“应是穷通自有时,人生七十古来稀。如今始觉为儒贵,不著荷衣便著绯。”寿之医者,老娶少妇,或嘲之曰:“偎他门户傍他墙,年去年来来去忙。采得百花成蜜后,为他人作嫁衣裳。”真可笑也。

  熙宁初,外学置官师,职简地亲,多在幕席。徐有学官喜谇语,同府苦之,咏蝇以刺之曰:“衣服有时遭点染,杯盘无日不追随。”

  唐人不学杜诗,惟唐彦谦与今黄亚夫庶、谢师厚景初学之。鲁直,黄之子、谢之婿也。其于二父,犹子美之于审言也。然过于出奇,不如杜之遇物而奇也。三江五湖,平漫千里,因风石而奇尔。

  谢师厚废居于邓。王左丞存,其妹婿也,奉使荆湖,枉道过之。夜至其家,师厚有诗云:“倒著衣裳迎户外,尽呼儿女拜灯前。”

  世称杜牧“南山与秋色,气势两相高”为警绝。而子美才用一句,语益工,曰“千崖秋气高”也。

  鲁直有痴弟,畜漆琴而不御,虫虱入焉。鲁直嘲之曰:“龙池生壁虱。”而未有对。鲁直之兄大临,且见床下以溺器畜生鱼,问知其弟也,大呼曰:“我有对矣。”乃“虎子养溪鱼”也。

  欧阳公谪永阳,闻其倅杜彬善琵琶,酒间取之,杜正色盛气而谢不能,公亦不复强也。后杜置酒数行,遽起还内,微闻丝声,且作且止而渐近。久之,抱器而出,手不绝弹,尽暮而罢,公喜甚过所望也。故公诗云:“座中醉客谁最贤?杜彬琵琶皮作弦。自从彬死世莫传。”皮弦世未有也。

  尚书郎张先善著词,有云“云破月来花弄影”,“帘幕卷花影”,“堕轻絮无影”,世称诵之,号张三影①。王介甫谓“云破月来花弄影”,不如李冠“朦胧澹月云来去”也。冠,齐人,为《六州歌头》,道刘、项事,慷慨雄伟。刘潜,大侠也,喜诵之。

①“之”原作“云”,“号”脱,据《适园》本改补。

  往时青幕之子妇,妓也,善为诗词。同府以词挑之,妓答曰:“清词丽句,永叔、子瞻曾独步,似恁文章,写得出来当甚强。”

  黄词云:“断送一生惟有,破除万事无过。”盖韩诗有云:“断送一生惟有酒,破除万事无过酒。”才去一字,遂为切对,而语益峻。又云:“杯行到手更留残,不道月明人散。”谓思相离之忧,则不得不尽。而俗士改为“留连”,遂使两句相失。正如论诗云,“一方明月可中庭”,“可”不如“满”也。

  子瞻谓孟浩然之诗,韵高而才短,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尔。

  鲁直《乞猫诗》云:“秋来鼠辈欺猫死,窥瓮翻盘搅夜眠。闻道狸奴将数子,买鱼穿柳聘衔蝉。”虽滑稽而可喜。千载而下,读者如新。

  龙图孙学士觉,喜论文,谓退之《淮西碑》,叙如《书》,铭如《诗》。

  子瞻谓杜诗、韩文、颜书、左史,皆集大成者也。

  少游谓《元和圣德诗》,于韩文为下,与《淮西碑》如出两手,盖其少作也。

  王夫人,晁载之母也。谓庶子功名贵富,有如韩魏公,而未有文事也①。

①“事”原作“士”,据《适园》本改。

  退之作记,记其事尔;今之记乃论也。少游谓《醉翁亭记》亦用赋体。

  庄、荀皆文士而有学者,其《说剑》、《成相》、《赋篇》,与屈《骚》何异。

  扬子云之文,好奇而卒不能奇也,故思苦而词艰。善为文者,因事以出奇,江河之行,顺下而已。至其触山赴谷,风抟物激,然后尽天下之变。子云惟好奇,故不能奇也。

  欧阳公谓退之为樊宗师志,便似樊文,其始出于司马子长为《长卿传》如其文,惟其过之,故兼之也。

  退之以文为诗,子瞻以诗为词,如教坊雷大使之舞,虽极天下之工,要非本色。今代词手,惟秦七、黄九尔,唐诸人不迨也。

  韩退之《上尊号表》曰:“析木天街,星宿清润,北岳医闾,神鬼受职。”曾子固《贺赦表》曰:“钩陈太微,星纬咸若,昆仑渤澥,波涛不惊。”世莫能轻重之也。后当有知之者。

  国初士大夫例能四六,然用散语与故事尔。杨文公刀笔豪赡,体亦多变,而不脱唐末与五代之气。又喜用古语,以切对为工,乃进士赋体尔。欧阳少师始以文体为对属,又善叙事,不用故事陈言而文益高,次退之云。王特进暮年表奏亦工,但伤巧尔。

  元祐初,起范蜀公于家,固辞。其表云:“六十三而致仕,固不待年;七十九而造朝,岂云知礼!”是时文潞公八十余,一召而来,人各有所志也。

  昔之黠者,滑稽以玩世。曰彭祖八百岁而死,其妇哭之恸。其邻里共解之曰:“人生八十不可得,而翁八百矣,尚何尤!”妇谢曰:“汝辈自不谕尔,八百死矣,九百犹在也。”世以痴为九百,谓其精神不足也。又曰,令新视事而不习吏道,召胥魁问之,魁具道笞十至五十①,及折杖数。令遽止之曰:“我解矣,笞六十为杖十四邪?”魁笑曰:“五十尚可,六十犹痴邪!”长公取为偶对曰:“九百不死,六十犹痴。”

①“问之,魁”原脱,据《适园》本改。

  唐语曰:“二十四考中书令。”谓汾阳王也,而无其对。或以问平甫,平甫应声曰:“万八千户冠军侯。”不惟对偶精切,其贵亦相当也。

  范文正公为《岳阳楼记》,用对语说时景,世以为奇。尹师鲁读之曰:“传奇体尔。”《传奇》,唐裴铏所著小说也。

  柳三变游东都南、北二巷,作新乐府,骫骳从俗,天下咏之,遂传禁中。仁宗颇好其词,每对酒①,必使侍从歌之再三。三变闻之,作宫词号《醉蓬莱》,因内官达后宫,且求其助。仁宗闻而觉之,自是不复歌其词矣。会改京官,乃以无行黜之,后改名永,仕至屯田员外郎。

①“酒”原脱,据同上补。

  宁拙毋巧,宁朴毋华,宁粗毋弱,宁僻毋俗,诗文皆然。

  魏文帝曰:“文以意为主,以气为辅,以词为卫。”子桓不足以及此,其能有所传乎?

  鲁直与方蒙书:“顷洪甥送令嗣二诗,风致洒落,才思高秀,展读赏爱,恨未识面也。然近世少年,多不肯治经术及精读史书,乃纵酒以助诗,故诗人致远则泥①。想达源自能追琢之,必皆离此诸病,漫及之尔。”与洪朋书云:“龟父所寄诗,语益老健,甚慰相期之意。方君诗,如凤雏出鷇,虽未能翔于千仞,竟是真凤凰尔②。”与潘邠老书曰:“大受今安在?其诗甚有理致,语又工也。”又曰:“但咏五言,觉翰墨之气如虹,犹足贯日尔③。”

①“书”“酒”“诗人”原脱,据《适园》本补。 ②“凰”原脱,据《适园》本改。 ③“与潘邠老诗曰……”,原在“余评李白诗”下,据《适园》本补移。

  老杜云:“长镵长镵白木柄,我生托子以为命。黄独无苗山雪盛,短衣数挽不掩胫。”往时儒者不解黄独义,改为黄精,学者承之。以余考之,盖黄独是也。《本草》赭魁注:“黄独,肉白皮黄,巴、汉人蒸食之,江东谓之土芋。”余求之江西,谓之土卵,煮食之类芋魁云。

  余读《周官·月令》云:“反舌有声,佞人在侧。”乃解老杜《百舌》“过时如发口,君侧有谗人”之句。

  韦苏州诗云:“怜君卧病思新橘,试摘才酸亦未黄。书后欲题三百颗,洞庭须待满林霜。”余往以为盖用右军帖中“赠子黄甘三百”者,比见右军一帖云:“奉橘三百枚。霜未降,未可多得。”苏州盖取诸此。

  余评李白诗,如张乐于洞庭之野,无首无尾,不主故常,非墨工椠人所可拟议。吾友黄介读《李杜优劣论》曰:“论文正不当如此。”余以为知言。

  礼部员外郎裴说《寄边衣诗》曰:“深闺乍冷开香箧,玉箸微微湿红颊。一阵霜风杀柳条,浓烟半夜成黄叶。重重白练明如雪,独下闲阶转凄切。只知抱杵捣秋砧,不觉高楼已无月。时闻塞雁声相唤,纱窗只有灯相伴。几展齐纨又懒裁,离肠恐逐金刀断。细想仪形执牙尺,回刀剪破澄江色。愁捻金针信手缝,惆怅无人试宽窄。时时举手匀残泪,红笺漫有千行字。书中不尽心中事,一半殷勤托边使。”裴说诗句甚丽。《零陵总记》载说诗一篇,尤诙诡也。

  世语云:“苏明允不能诗,欧阳永叔不能赋。曾子固短于韵语,黄鲁直短于散语。苏子瞻词如诗①,秦少游诗如词。”

①“曾子固”三字原作“曾子开”三字,据《适园》本补。

  韩诗如《秋怀》、《别元协律》、《南溪始泛》,皆佳作也。

  鲍照之诗,华而不弱。陶渊明之诗,切于事情,但不文耳。

  子厚谓屈氏《楚词》,知《离骚》乃效《颂》,其次效《雅》,最后效《风》。

  右丞、苏州,皆学于陶、王,得其自在。

  眉山长公守徐,尝与客登项氏戏马台,赋诗云:“路失玉钩芳草合,林亡白鹤野泉清。”广陵亦有戏马台,其下有路号“玉钩斜”。唐高宗东封,有鹤下焉①,乃诏诸州为老氏筑宫,名以白鹤。公盖误用,而后所取信,故不得不辩也。

①“下”原作“一”,据《适园》本改。

  裕陵常谓杜子美诗云:“勋业频看镜,行藏独倚楼。”谓甫之诗,皆不迨此。

  吕某公归老于洛,尝游龙门还,阍者执笔历请官称,公题以诗云:“思山乘兴看山回,乌帽纶巾入帝台。门吏不须询姓氏,也曾三到凤池来。”

  曹南院为秦帅,唃氏举国入冠,公自出御之。战于三都谷,大败之,唃氏遂衰。其幕府献诗云:“贤守新成盖代功,临危方始见英雄。三都谷路全师入,十万胡尘一战空。杀气尚疑横塞外,捷音相继遍寰中。君王看降如纶命,旌节前驱马首红。”

  太祖夜幸后池,对新月置酒,问:“当直学士为谁?”曰:“卢多逊。”召使赋诗。请韵,曰:“些子儿。”其诗云:“太液池边看月时,好风吹动万年枝。谁家玉匣开新镜?露出清光些子儿。”太祖大喜,尽以坐间饮食器赐之。

  韩魏公为陕西安抚,开府长安。李待制师中过之。李有诗名,席间使为官妓贾爱卿赋诗,云:“愿得貔貅十万兵,犬戎巢穴一时平。归来不用封侯印,只问君王乞爱卿。”

  某守与客行林下,曰:“柏花十字裂。”愿客对。其倅晚食菱,方得对云:“菱角两头尖。”皆俗谚全语也。

  杭妓胡楚、龙靓,皆有诗名。胡云:“不见当时丁令威,年来处处是相思①。若将此恨同芳草,却恐青青有尽时”。张子野老于杭,多为官妓作词,与胡而不及靓②。靓献诗云:“天与群芳十样葩,独分颜色不堪夸。牡丹芍药人题遍,自分身如鼓子花。”子野于是为作词也。

①“年来”原作“年年”,据《适园》本改。 ②“与胡”原脱,据《适园》本补。

  王岐公诗喜用金玉珠璧,以为富贵,而其兄谓之至宝丹。

  闽士有好诗者,不用陈语常谈。写投梅圣俞,答书曰:“子诗诚工,但未能以故为新,以俗为雅尔。”

  苏公居颍,春夜对月。王夫人曰:“春月可喜,秋月使人愁耳。”公谓前未及也。遂作词曰:“不似秋光,只与离人照断肠。”老杜云:“秋月解伤神。”语简而益工也。

  余登多景楼,南望丹徒,有大白鸟飞近青林,而得句云:“白鸟过林分外明。”谢朓亦云:“黄鸟度青枝。”语巧而弱。老杜云:“白鸟去边明。”语少而意广。余每还里,而每觉老,复得句云“坐下渐人多”,而杜云“坐深乡里敬”,而语益工。乃知杜诗无不有也。

  周盘龙以武功为散骑常侍,齐武帝戏之曰:“貂蝉何如兜鍪?”对曰:“貂蝉生于兜鍪。”外大父颍公罢相建节,出帅太原,其诗曰:“兜鍪却自貂蝉出①,敢用前言戏武夫!”李待制师中以相业自任,尝帅秦,以事去,其诗曰:“兜鍪不胜任,犹可冠貂蝉。”

①“却”原作“出”,据《津逮秘书》本改。

  东坡居惠,广守月馈酒六壶,吏尝跌而亡之。坡以诗谢曰:“不谓青州六从事,翻成乌有一先生。”

  王斿①,平甫之子,尝云:“今语例袭陈言,但能转移尔。”世称秦词“愁如海”为新奇,不知李国主已云:“问君能有几多愁?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”但以江为海尔。

①“斿”原作“游”,据《津逮》本改。